第五十壹章 債務

　　邵承節又壹次來到了樂州。
　　他已經收到父親遣人傳來的消息，盡快將手頭事務安排好，準備回京——算算時間，差不多也就只剩壹個月了。
　　樂州刺史兼州軍指揮使趙縠（hú）出城相迎。
　　此君是忠武軍趙家的人、趙犨之侄、趙珝長子。
　　邵樹德與朱全忠多年鏖戰，及至陳許戰起，局勢豁然開朗，趙家便投靠了過來。後又入朝為官，將陳許二州獻予朝廷，給天下諸鎮做出了表率。
　　趙犨長子趙麓目前是吏部侍郎，位高權重。
　　作為趙珝長子，趙縠的發展只能說壹般般，在中原各州的佐貳官員位置上轉來轉去，多年不得升遷。想要當上刺史，還得到“老少邊窮”地區。
　　不過他是武人，寧可在邊地當壹把手，也不願意在中原當佐官，實在是玩不太來官場那套，比較憋屈——以前他好歹是個衙內，只有別人逢迎他的份，從來不需要他去巴結別人，可想而知有多麽不適應。
　　“趙使君力保浿水不失，固然有功，可為何坐視高麗賊子在南岸築城設寨，而不打過去掀了他們的龜殼？”邵承節問道。
　　趙縠面露愧色。
　　樂州長史高昭望冷眼旁觀，這會出來打圓場，只聽他說道：“殿下有所不知。浿北三十郡本無強兵，素來受高麗、渤海欺負。去歲北伐渤海，浿北出兵五千，那會才是兒郎們第壹次正兒八經上戰場。玉不琢不成器，兵不練也不行，這不是還在練兵嘛。守城尚可，渡河南略卻是難為他們了。”
　　邵承節瞪了他壹眼，高昭望下意識避開了眼神，低頭閉嘴。
　　渤海西京、南京都是秦王親自領兵打下的，就連東京龍原府、浿北諸君，理論上也是向他投降的。
　　前陣子鶻巖城危局，秦王又遣兵來救，逼退王建。
　　有此種種，秦王在這壹片的威望是相當高的。安東、沈州府兵、營州州兵蕃部、威勝軍、浿北土團鄉夫乃至兩京渤海降官降將，都願意聽他驅使。更有那上進之心熱切的，暗中輸誠，投書效忠，怕是已羅織了壹大批黨羽。
　　就連高昭望自己，也拜訪過那麽壹兩次，只不過還沒徹底投效罷了。
　　“兵不行就趕緊練。這世道，終究還是靠手上的家夥說話。”邵承節說道：“高麗人賊眉鼠眼，望之不似良善之輩。我估摸著，他們早晚要渡河北進，還是要有個萬全之策。”
　　“何為萬全之策？”趙縠、高昭望齊齊問道。
　　“樂州州兵有多少人？”邵承節不答反問道。
　　“尚有三千八百余，這兩天正在選募健兒，打算擴充壹番。”趙縠答道。
　　“兵貴精不貴多。”邵承節說道：“募兵暫停。現有的軍士，好好整頓壹番，武藝荒疏、怯懦瘦弱者，盡皆裁汰。我從威勝軍中選些精銳勇武之士給妳，編入州軍。他們弓馬嫻熟，戰陣經驗豐富，以老帶新之下，能夠讓樂兵的戰鬥力躥升壹大截。”
　　“遵命。”趙縠、高昭望對視壹眼，又齊聲應下。
　　秦王還是招討使，他有權力這麽做，沒有任何反對的理由。
　　“鶻巖城尹瑄已經歸順朝廷，他帳下還有兩三千人，妳們要與其守望互助，共抗高麗。”邵承節又叮囑道。
　　“遵命。”二人又應道。
　　邵承節看著已修葺壹新的平壤城，決定再留幾日。
　　時至今日，他早就不是壹個人了，聚攏在身邊的文武官員越來越多，暗中輸誠的更是不知凡幾。
　　他也有人需要安排。
　　他也需要酬功。
　　他也需要打好根基。
　　他不用擔心父親會有什麽意見，因為他沒有越線，都在許可的範圍之內。
　　李唐賓、盧懷忠、高仁厚這類大將，但凡當過行營指揮使的，都會盡可能在任期結束之前安排自己人，遑論皇子？
　　他在蜀中已經頗有根基，在關內道也有壹定的影響力。遼東道不少地方是他親手打下來的，安排自己人天經地義。
　　邵承節又仔細回想了下娘親的教誨，耐心、耐心還是耐心。父親已經五十二歲了，每過壹年，都更衰老壹分，按照娘親的話，也更敏感壹分。
　　凡事要適可而止，但這其中的度，真的不好把握，因為對於壹個老人來說，標準是壹直在變化的，今天能做的事，說不定明天就觸了忌諱。
　　邵承節煩躁地揚了揚馬鞭，比起這些，他更願意與武夫們待在壹起。但這些事又不得不做，因為武夫們也需要富貴、官爵，沒有這些，誰還為妳賣命？
　　……
　　內務府丞儲仲業從龍原府趕來了龍泉府，彼時邵樹德正在承恩殿內與孩子玩耍。
　　去年十壹月，菩薩奴為他生下壹子。
　　十二月，在痛苦許久後，幾乎虛脫的蕭重袞產下壹女。
　　再加上八月份月理朵產下的壹子，邵樹德身邊有三個稚兒，每天都要看望，寶貝得很。
　　儲仲業來的時候，他正在菩薩奴的房裏。
　　這個後宮第壹大臀渾身洋溢著母性的光輝，全副心神都放在孩子身上，終日笑吟吟的，再無壹絲壹毫苦情女的神態。
　　邵樹德自然不會傻到再提妳第壹個兒子耶律老古是被我殺的這種蠢話，只說些菩薩奴愛聽的話，於是每天都能和兒子搶奶吃，爽到飛起。
　　“困了就上炕躺會，朕去去就來。”邵樹德將兒子小心翼翼地放在炕上，說道。
　　“嗯。”菩薩奴乖巧地應了壹聲，目光始終放在兒子身上。
　　邵樹德整了整衣袍，走到外間，見儲仲業已等在那裏，便問道：“冰窖可已完備？”
　　“入冬前完工了三個。惜時日尚短，挖得還不夠大。忙完春播後，竇府尹會征發役徒幫著擴建。”儲仲業答道。
　　“冬日可有靺鞨人前來滋擾？”邵樹德坐到了龍椅之上，輕輕掀開茶盞，喝了壹口香茗，去去嘴裏的腥味。
　　“沒有。入冬之前，銀鞍直之威，遠近皆聞，蕃人畏懼之下，倒不敢造次。”儲仲業回道：“不過，冬日確實有蕃人找上門來，兜售獵物。”
　　“哦？”邵樹德知道冬天其實是商業活動的旺季，因為運輸比夏季方便，為了換取生活乃至生存物資，寒冷並不能阻止常年生活在此地的人，但他還是很感興趣他們到底買什麽，於是問道：“打到了獵物，為何不自己吃掉，偏來售賣？”
　　“陛下，蕃人也知道，拿肉換糧食，更劃算壹些。”儲仲業說道。
　　邵樹德啞然失笑，道：“或還要建個糧庫，多存些糧豆。除糧食之外，蕃人還買些什麽？”
　　“朔方生燒已被售賣壹空。”儲仲業說道：“茶葉也賣了少許。”
　　“朔方生燒可不便宜啊，蕃人也買得起？”邵樹德奇道。
　　“為了此物，蕃人甚至願傾盡所有。臣確實聽聞，有人拿著獵物過來換糧食，結果全換成酒喝掉了，空手而歸之後，妻兒數落，家宅不寧。”儲仲業笑道：“其實這些蕃人，好對付得很。殺掉太可惜了，讓他們為內務府賺錢更好。”
　　邵樹德點了點頭，接過仆固承恩遞來的賬本，隨意翻看著。
　　從去年十壹月到今年三月，整整五個月的時間，駝門河入海口附近的內務府營地內，共收進了三千余張皮子。皮子品相、品類不壹，有便宜的羊皮、鹿皮、豬皮，也有昂貴的狐皮、貂皮，總價值壹萬二千余緡。而他們付出的糧食、燒酒、茶葉、鐵器等物資，總價值還不到這個零頭，其間的利潤是真的讓人心動。
　　當然，壟斷貿易本就該有巨額利潤，而且是壹買壹賣賺兩遍錢。這也是殖民貿易公司最原始、最本初的動力，不給壟斷經營權，腦子有病才冒風險去殖民。
　　“壹萬緡的利潤……”邵樹德滿意地放下了賬本。
　　這才是壹個貿易站的利潤，且還沒算上冰窖裏存放的尚待變現的肉魚。
　　說實話，比起毛皮的利潤，這些“粗笨生意”都可以砍掉了，以集中精力和資源開拓利潤率更高的毛皮生意。但邵樹德的目的不僅僅在於賺錢，他還想培養海運業務。如果沒有大量粗笨貨物需要運輸，又如何擴大船隊規模，繼而培養海運勢力呢？
　　“海島牧場找到了嗎？”邵樹德問道。
　　“找到了壹個，上面並無虎狼。”儲仲業回道：“臣還物色了兩個半島牧場，地峽最窄處僅有數十步，如果用柵欄圍起來，甚至比島嶼牧場更好。”
　　“妳能舉壹反三，非常好。”邵樹德贊道：“海獸捕獵之事，要抓緊。”
　　海獸主要是海獅、海豹、海貍、海獺、海象、海狗之類，駝門河入海口有，但不多。
　　“平海軍去年有船只北上，捕了幾條海狗。據他們所述，駝門河入海口附近沒甚捕頭，要想大發利市，還得往更北的地方去。”儲仲業答道。
　　“這事妳們商量著辦。”邵樹德說道：“朕只叮囑壹條，海獸捕獵，不是什麽人都可以。妳們制作壹些牌碟，持此碟者方可捕獵。若無，盡可鎖拿收監。皇莊裏熟習槍棒的少年，不是讓他們白吃飯的，得利用起來。”
　　“遵旨。”儲仲業應道。
　　當初聖人下令在各皇莊挑選五百少年北上，儲仲業壹開始還不理解，現在看到了如此巨大的商業前景，頓時明悟了。仗劍經商，沒有劍，在這蠻荒之地是做不成買賣的。
　　“今年開春後，抓緊時間把駝門河商站完善起來。等到下半年，再開壹個新的。妳屬意哪裏？”邵樹德又問道。
　　“臣覺得可去理州開壹個。”
　　“為何是理州？”
　　“理州多山，山中還藏有不少靺鞨部落，未嘗知王法也。臣覺得，或可通過商站，將他們串起來，慢慢納入王化。”
　　“不錯。朕接下來還要對西北用兵。妳們若有暇，可招募壹些野人精壯，朕用得著。”
　　“陛下，此事易耳。”儲仲業笑道：“去年冬已有靺鞨頭領欠了商站錢，臣看他終日爛醉如泥，正憂愁怎麽要債呢。若能用壯丁抵債，那就簡單了。”
　　邵樹德無語。這才壹個冬天，就要出現債務奴隸了？
　　他有壹種預感，隨著大夏王朝在遼東統治的愈發穩固，武裝商站越開越多，貿易越來越興盛，債務是壹定會大量出現的，因為野人根本抵擋不了中原商品的侵蝕，而他們在這種貿易中，又是相對弱勢的壹方。
　　這尼瑪，怎麽搞成這樣了？以前的推演中，沒算到這種事啊。
　　他審慎地思考了壹下利弊。
　　長期的不平等貿易下，野人們會怎麽做？波士頓傾茶事件，奮起反抗？還是就這樣“慢性中毒”下去，不斷損失毛皮、藥材、肉魚乃至人丁？
　　這又需要交易的藝術了！
　　邵樹德覺得，事情還是不能做得太難看。
　　毛皮和人丁，他都想要，但又不能讓野人覺得太過吃虧。
　　或許得把這種表面公平、實則盤剝的貿易關系包裝壹下。
　　壹瞬間，他已經想出了好幾種辦法。